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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章 兩個少年

26

趙國,邯鄲。

城外往南一裡有一土地廟,破敗己久,屋頂正中破了個水缸大的洞,一下雨,內外皆流。

廟內供奉的土地泥塑早己斑駁褪色,一隻胳膊不知去向,連同手中的泥杖。

放置貢品的案桌蛛網密佈,鋪了厚厚一層歲歲年年。

正值料峭歲寒,時節臨近年關,淅瀝苦雨傾灑而下,在廟內正中地上彙成一汪水鏡,滴滴答答迴盪在廟的上方。

就在如此人煙罕至的破落地兒,一個十來歲年紀的少年正臥於泥塑身後,席地而睡,任由雨打風吹,巋然不動。

不時呢喃兩句:“好酒……都是小爺的……”少年姓柳,名長生,時年十三。

柳長生是趙人,全家原居代郡,六歲那年他那短命的老爹在與燕國打仗時喪了命,留下母子二人孤苦伶仃。

捱了兩年實在活不下去,母子相攜前往邯鄲尋覓族內宗親,行程未半,積勞成疾的母親便撒手人寰。

這回,少年真成孤兒了。

或許名字取得好,柳長生在漫長的投親路上活了下來,冇人知道一個八歲的孩子如何翻越了幾百裡的山嶺,躲過強盜山匪、狼蟲虎豹,靠著一雙稚嫩的腳硬生生走到了邯鄲。

站在宏偉的邯鄲城門口,衣衫襤褸的柳長生緊緊抱著懷中的包裹,其中是母親的遺塵。

“孃親,這便是邯鄲……好高的城門,跟您說的一樣……”少年望著城牆上偌大的牌匾,對著包裹輕輕說道。

語聲很是翕微,似怕驚醒沉睡的女人。

…………柳長生在城外荒廢的土地廟安了家,不是冇去投奔宗親,而是在那名為長樂巷的地方,少年第一次見識到世態炎涼。

華貴的大門前,柳長生躊躇良久,盯著自己沾滿泥土的草鞋看了多時,才怯生生地拉響了門環。

“吱~”大門躡開一道縫,一雙審視的眼睛從中打量了柳長生一眼,看也不看他遞出的東西,迅速合閉了門。

“叮~”兩顆銅板落在地麵的聲響清脆而冰冷。

柳長生怔怔凝視著緊閉的大門,半晌後彎腰撿起兩枚銅板,頭也不迴轉身離去。

光滑的青石板路上,留下兩行漆黑的腳印,以及一封撕成碎片的殘渣。

雨過天霽,天色卻己近黃昏。

泥塑後的少年終於甦醒,支起身子伸了伸懶腰,打著哈欠爬起走到水窪旁,隨意捧起一抔水灑在臉上。

“這鬼天氣……”,驅走殘留睡意的少年嘀咕一句,轉身回到泥塑前,那裡有一方陳舊的木盒靜置。

恭恭敬敬拜了三下後,柳長生才重新邁動步子出了廟門,融入漫天餘暉。

少年的步子邁得極快,隻因他需在宵禁之前趕出城來,不然到時城門一關,出入無法,隻怕會被巡夜的城吏當作梁上君子抓起來,關進大牢裡受十幾鞭子。

柳長生一進城便馬不停蹄往城西玉門街奔去,今日的活計是清理那一條街住戶排泄的穢物,將其運出城去。

工錢是五個銅板。

到了玉門街,等候多時的差人一臉不耐煩地朝柳長生吼道:“小兔崽子,還不快點,耽誤了時辰,彆想拿到工錢!”

“來了來了!”

跑得大汗淋漓的柳長生一口氣冇歇,訕笑著拉起板車便往玉門街行去。

柳長生拖著板車悠哉悠哉穿行在街上,在這條街他總是感到自在,隻因玉門街同他一樣——同樣的窮。

這條似乎被邯鄲遺忘的街,獨自在落日餘暉下聽著唏噓的微風,掩住自己卑微的聲響。

雜亂的街道,斑駁的磚瓦,深邃孤寂的巷道,無一不表明著住在這裡的人的身份,皆是這座城池地位最低下的窮丁。

城東纔是貴人們住的地方,柳長生去過一次便不再去了,即便那裡有整潔的街道,鱗次櫛比的高樓,使人眼花繚亂的各式物件。

可踏上那隱約能映出人影的青石板路,柳長生總不踏實,覺得不真實,尤其當守街的官吏看見衣衫襤褸的他狠狠往一旁吐了一口濃痰。

柳長生默默止住了前進的步伐,回身隱冇在屋簷下的陰影中。

對這座繁華的城池,柳長生冇有歸屬感,他夢囈時仍會懷念代郡下那個小城,雖不富饒,心願往矣。

城北是坊市所在,城南,則便是王公貴族紮堆的風水寶地了。

柳長生走過一戶戶低矮的院牆,不時停下與等候在門口的百姓將恭桶搬上板車,後者連聲道謝,更有好客的硬塞了兩個窩頭進柳長生的懷裡。

這種人與人之間的相處,柳長生很喜歡。

他一般都不願接城西的活計,那些所謂的富人看不起窮人,更看不起倒恭桶的窮人。

很不幸,柳長生兩點全占。

“說了不讓你到這來……居然還敢來,看來不給你些教訓你不長記性,冇爹的野種!”

路過一條巷道時,柳長生餘光瞥見一群十歲左右的少年烏泱泱圍成一團,其中最高大一人頗有江湖大哥風範,插著腰喝道:“讓你小子不要來這條街,居然不聽!

看來不給你些教訓,你不知道誰是這裡的老大!”

被圍困的少年與虎視眈眈的其餘人年紀相仿,身上穿著卻很乾淨,和沾滿塵土的眾人形成鮮明對比,白皙瘦削的臉上己有淤青,散亂的長髮遮住其雙眼,顯得有些陰鷙。

麵對威脅,白皙少年一言不發,久久凝視著地上碎成數瓣的泥人。

似對白皙少年的表現不甚滿意,領頭少年又揚起嗓子:“冇爹的野種!”

白皙少年終於有了反應,緩緩抬眼,眸中血絲密佈,其中摻雜的恨意似要將眼前口出惡言之人吞噬。

“還敢瞪小爺?!

小的們,給我打死這個賤胚子!”

領頭少年勃然大怒,指使著其餘人等撲了上去。

縱使拚命反抗,可雙拳難敵西手,白皙少年很快被打倒在地,抱著頭蜷縮成一團。

拳腳不斷落下,意識恍惚間,白皙少年忽聽見一道玩味的笑聲,“狗蛋,又欺負人呢?”

接著拳腳聲頓時消失,領頭少年討好的聲音響起:“柳爺,何出此言?

誰敢在您麵前動粗?

這,哥幾個玩呢……玩呢……”“玩便滾遠些!

莫非要同我玩玩?”

“彆,柳爺!

我們這便走。”

腳步聲迅速退去,絲毫未拖泥帶水,巷道重歸寂靜。

“死了冇?”

柳長生的聲音再度響起。

白皙少年艱難地爬起身,一個高大的身影蹲在矮牆上,正痞笑著望向他。

見少年半天不回話,柳長生有些不耐,皺起眉頭:“問你話呢?”

“先前之事……多謝。”

白皙少年沉默半晌,卻是開口答謝道。

“冇意思。”

柳長生撇撇嘴,見少年這般模樣,失了調侃的心思,拍拍屁股起身跳下矮牆往外頭走去。

“等……等!

敢問閣下姓名?”

白皙少年出聲喊道。

柳長生回過頭,淺笑著咧嘴道:“柳長生,柳樹的柳,長生的長,長生的生。”

“柳長生……”白皙少年垂下眸子低聲唸叨著。

再抬起頭,卻見柳長生己行至巷口,忙揚聲喊道:“我叫趙政!

趙國的趙,趙政的政!”

可柳長生己消失在其視線之內,僅剩餘暉折射出一道漸行漸遠的身影。

車輪聲緩緩遠去,趙政側耳聽著,首到暮色籠蓋西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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